大佛之国:乐山大佛和他的“兄弟们”
文章出自: 文/ 萧易
岁月流逝与王朝变迁,往往会让大佛遍体鳞伤,甚至永远消失,巴蜀过去的大佛数目,远比今天所能见的更为恢宏
       “江阁欲开千尺像,云龛先定此规模,斜阳徒倚空三叹,尝试成功自古无。”宋代诗人陆游在嘉定(今四川乐山)能仁院看到一尊高约数米的石像,当地人告诉他,唐代为了开凿乐山大佛,曾尝试一些规模略小的大佛作为蓝本,经过多次试验方才动工。能仁院里的这尊石像,便是乐山大佛的蓝本。
 
       时过境迁,当年的能仁院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,那尊大佛也是踪迹全无。几年来,我在深山老林中考察了诸多大佛——荣县大佛、半月山大佛、牛角寨大佛……每到一处,老乡总会告诉我:“这是乐山大佛的哥哥。”“乐山大佛就照这个模样雕出来的。”南宋年间蜀人对陆游说的话,至今仍飘荡在我耳中。难道当年为了开凿乐山大佛,曾在巴蜀开凿了诸多蓝本?
 
 
仁寿牛角寨大佛是巴蜀少见的半身大佛,开凿于唐代,高度有15.85 米
 
牛角寨大佛,龙泉山中的半身佛
 
        四川仁寿县的牛角寨大佛,因未完工,也就更具有蓝本的意义。大佛地处仁寿县高家镇鹰头村牛角寨,高15.85 米、宽11 米,依山而凿,嘴唇微闭,双目平视东方,头有螺髻,千百年的风吹雨淋在大佛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,眉角爬上厚厚的青苔,鼻子、嘴角也由于岩层风化脱落形成“白斑”。
 
       如此体量的大佛直到1982 年才为世人所知。那年夏天,仁寿县文管所工作人员邓仲元到鹰头村做文物普查。老乡告诉他,自己到牛角寨割猪笼草,扒开枯藤,发现里面藏了个大佛头。邓仲元找了几个村民,将岩壁上的枯藤、枝桠清理一空,一尊大佛在那个傍晚重见天日。
 
 
大邑县药师岩大佛
 
       大佛前的坡地迷宫般遍布上百个大石包,其中十六块分布着101 龛1519 尊唐代造像,题材有千佛、观音、地藏、西方净土变等等。可以想象,以大佛为中心,这些石窟组成了完整的朝拜空间。
 
       令人不解的是,乐山大佛是全身坐像,双手抚膝;牛角寨大佛只刻出头部与胸部,胸部以下与山岩融为一体,双手合十于胸前,手的比例与全身极不协调,应该是后世补凿而成的。村里的老人们说,过去祖辈说村里有尊大佛,工匠先造了这尊大佛,尔后才背着行囊去开凿乐山大佛,这似乎正是牛角寨大佛只雕出半身的原因——作为蓝本,只需对大佛头部进行精雕细琢,胸部以下便无须作过多要求了。
 
荣县大佛,中国最大的释迦牟尼佛?
 
       如果说牛角寨大佛只雕了半身,荣县大佛就可谓乐山大佛的翻版了。荣县大佛高36.67 米,头长8.76 米,大脚趾直径近1 米,一个成年人也无法环抱,规模仅次于乐山大佛,堪称中国第二大佛。
 
       荣县大佛双耳垂肩,右手抚膝,足下踏着莲台,与乐山大佛如出一辙。虽然有着这般相似,对其身份与年代的争论却始终莫衷一是。民国《荣县志》载:“开元中,僧海通于渎水、沫水、蒙水三江之会,凿山为弥勒大像,高逾三百六十尺,建七层阁。荣特无江耳,所凿乃释迦牟尼佛,非弥勒也!”言下之意,乐山大佛开凿于三江交汇之处,是弥勒佛;荣县无江,就是释迦牟尼佛了。按照县志的说法,荣县大佛便是中国最大的释迦牟尼佛。这位编纂县志的老先生显然有点糊涂了,判断佛像的类别,依据的不是临江与否,而是佛的手印、坐姿等等。荣县大佛善跏趺坐,这是巴蜀弥勒佛最常见的坐姿(敦煌、云冈石窟中许多弥勒为交脚形象,即通常说的交脚弥勒,塑造的是弥勒未成佛前的菩萨形象)。
 
 
荣县大佛是巴蜀第二大佛,其开凿年代有唐、宋两种说法,高36.67 米
 
       关于大佛的年代,《荣县志》的记载也是糊里糊涂:“元丰十八年僧淳德凿像,元佑七年成。”元丰是宋神宗赵顼年号,只用了八年,《荣县志》所谓“十八年”,可能是“八年”之误。而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等史料则认为大佛出自唐人之手:“大佛山,在县南一里,唐人刻大佛,与山齐。”
 
       在第三次文物普查中,荣县又发现了几尊唐代大佛,比如二佛寺高8.5 米的荣县二佛、双石镇高8.72 米的武官大佛,无一例外全为弥勒佛,可见唐时弥勒信仰在荣县颇为盛行。晚唐五代以来,中国几次农民起义,首领皆托言弥勒佛下凡,弥勒崇拜由此受到北宋朝廷的禁止与打击。没有了弥勒崇拜的土壤,自然不会开凿弥勒大佛了。荣县大佛开凿于唐代的说法,似乎更为可信。
 
半月山大佛,巴蜀耗时最久的大佛
 
       巴蜀唐代大佛中,资阳半月山大佛排行老三,高22.25 米,肩宽7 米,头长4.3 米,面相饱满,大耳垂肩,给人宽厚敦实之感,也是一尊善跏趺坐的弥勒佛。大佛旁的岩壁上,尚有明朝浙江御史熊永懋撰写的《改修净悟院为大佛寺》题记。从题记来看,半月山大佛称得上巴蜀耗时最久的大佛:大佛开凿于唐德宗贞元九年(793),此后工程一度中断,直到南宋绍兴元年(1131),居士梅修等人为大佛开凿眉目,历时三百余年之久的半月山大佛才宣告完工。
 
       大佛脚下有座净悟院,明代改称大佛寺。在无休止的岁月变迁与王朝更迭中,大佛寺也是浮浮沉沉,直到上世纪70 年代才彻底消失。1950 年,大佛寺改为公社小学,村民张学聪在这里度过了小学生涯,儿时跟小伙伴上山念书,下课就爬到大佛上玩耍,那时候个头小,站在大佛脚下只有脚趾头那么高。
 
 
巴蜀唐代大佛中,资阳半月山大佛排行老三,高22.25 米
 
       张学聪还记得,当时的大佛寺大雄宝殿、玉皇庙、斋堂犹存,大雄宝殿供奉阿弥陀佛,四壁绘有《西游记》与《封神榜》壁画。可惜好景不长,随着大佛寺的被拆毁,这些壁画从此下落不明。
 
       我走到大佛脚下,发现大佛双腿用青砂条石砌成,与红砂石身躯颜色迥异,脚如同古时女人的“三寸金莲”一般,小巧别致,与庞大的身躯不成比例。我的疑问在张学聪口中得到证实:今天看到的大佛腿脚,是十多年前才补上去的。
 
       大佛寺留给当地人的记忆还不止这些,月佛街116 号是家超市,屋后的果园中有座威武的石狮子;月佛街87 号是家缝纫店,门口也有个面目全非的石狮子,瘸腿的女主人平时就在石狮守卫的窗前,在缝纫机上编织着乡邻送来的布料。这些融于市井生活的石狮,让人相信古老的大佛寺并未远去,而那尊有着唐时身躯、宋时面庞与现代腿脚的半月山大佛,依旧在半月山崖壁上,守着他脚下的芸芸众生。
 
 
成都蒲江飞仙阁唐代大佛
 
他们究竟是不是乐山大佛的哥哥?
 
       巴蜀诸多大佛,阆中大佛体量不大,高9.88 米。据《东山大像精舍何居士记》记载,开凿大佛历时三十余年,唐元和四年(809)完工。据此推断,阆中大佛开凿于唐大历年间(766—779)。此外,巴蜀境内还有几座弥勒大佛:重庆合川鹫峰山涞滩大佛高12.5 米,安岳清流乡上大佛高7.4 米,资阳骑龙坳大佛高约10 米,均为弥勒坐佛。
 
       乐山大佛开凿于唐开元年间,和尚海通从播州(今贵州遵义)云游至凌云寺,见江水湍急,时有舟毁人亡之事发生,遂发愿开凿大佛。为了筹集资金,海通背着行囊到江淮一带化缘,几年后募集了大笔资金,各方能工巧匠也云集嘉州。开元初年(713),大佛正式动工。遗憾的是,海通不久便与世长辞,工匠也是走的走、散的散。
 
       开元二十七年(739),章仇兼琼出任剑南道西川节度使,与唐代许多官吏一样,他亦有着浓厚的崇佛之情。章仇兼琼看到业已停工的大佛,捐出俸禄二十万钱,续凿大佛。《新唐书·食货志》记载,玄宗时“米斗之价钱十三,青、齐间斗才三钱”,这二十万钱,无疑已是一笔巨资了。然而,庞大的工程仅凭二十万钱还是难以为继。唐贞元元年(785),左金吾卫大将军韦皋出任剑南道西川节度使。韦皋一生崇佛,与不少高僧往来密切,在长安时身边不少同僚皆爱好捐资凿像,他也颇受影响;况且,韦皋深知完成这样一尊大佛在蜀地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与意义——他的名字会跟大佛一样,在蜀地百姓中广为传颂。
 
       韦皋率先捐出俸禄五十万钱,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,地方官也纷纷解囊捐资,贞元五年(789),中断了约半个世纪的大佛第三度开工。贞元十九年(803),韦皋对吐蕃的战争取得全面胜利,班师回蜀路过嘉州时,大佛业已完工——“趺足成形,莲花出水”,一座“如自天降,如从地涌”的巍巍大佛,在凌云山俯视众生。
 
 
乐山大佛建造从公元713 年修建到公元803 年完工,历经三代建造者,最终成就了这尊巍峨巨像
 
       乐山大佛开凿于唐开元年间,如果这些弥勒大佛是其蓝本,无疑在此之前就应完工,因为蓝本本来就是试验品。然而事实却是,乐山大佛是巴蜀最早开凿的大佛,其他大佛的年代明显晚得多:阆中大佛809 年完工;半月山大佛793 年动工,1121年才完成。
 
       况且,如果果真开凿了众多蓝本,无疑需要一笔庞大的钱粮作为支撑。在乐山大佛尚且无法保证的前提下,怎么会有那么多钱粮与人力遍地开凿蓝本呢?综上所述,这些大佛是受乐山大佛影响出现的,如果非要排资论辈的话,其实都是乐山大佛的“兄弟们”。
 
       唐代弥勒崇拜极为流行,敦煌莫高窟高35.5米的弥勒坐佛、永靖炳灵寺第171 窟高27 米的弥勒大佛、武威天梯山第13 窟高23 米的倚坐大佛等无一例外,均为弥勒佛。乐山大佛和他的“兄弟们”,也正是此时兴盛的弥勒文化登峰造极的产物。就年代而言,北方、中原大佛出现的时间更早,可见大佛之风是从北方、中原吹到了巴蜀。而巴蜀大佛的规模却有过之而无不及——71 米的乐山大佛、36.67 米的荣县大佛、23 米的安岳卧佛、22.25 米的半月山大佛都堪称唐代大佛的佼佼者。如果说唐代是     一个大佛林立的时代,巴蜀则将这场大佛之风推向了高潮。
 
       行走在巴山蜀水间,我碰到了许多与“大佛”有关的地名,比如大佛岩、大佛沟、大佛坝、大佛寨、大佛沱、大佛院等等。记得有一年在宜宾大佛坝,我在当地未曾看见大佛。村民说,村里最早是有大佛的,不知哪个朝代消失了。的确,岁月流逝与王朝变迁,往往会让大佛遍体鳞伤,甚至永远消失,巴蜀过去的大佛数目,远比今天所能见的更为恢宏。那些叫“大佛”的地名,让我触摸到巴蜀大佛文化最真实的脉搏,也让我步入一个梵音缭绕、法相庄严的大佛之国。
 
 

《四川画报》2022年8月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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