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的长短是相对的。百年一瞬,千万年弹指一挥间,反之,一小时等同10万年,一次旅行便是天荒地老。
这一次参观广都博物馆,我的体验正是如此。
广都者,古双流也。此地处于成都平原核心地带,古蜀国王蚕丛、杜宇、开明氏等曾先后以广都瞿上、樊乡为国都,与成都、新都并称“蜀地三都”。广都是一个大词,源自《山海经》中的“都广之野”,指向广袤无垠、气象宏阔。
隋时,为避杨广之讳,改广都为双流。这也是一个大词,来自西晋文学家左思的《蜀都赋》:“带二江之双流”。当年左思的三都赋(另为《吴都赋》《魏都赋》)轰然问世,时人争相传抄,引发纸价上涨,故有“洛阳纸贵”之说。与洛纸一并传扬开去的,自然有蜀地的山水形胜与风物之美。
地名带来的光环效应,至今令人惊叹。怀着仰慕、好奇等心情,我们来到牧马山麓。广阔的原野间,一座汉唐风格宫殿式建筑映入眼帘,高耸的夯台承托着古朴庄严的楼宇,左右对称四座汉阙式楼台。第一座楼台托举着几个行隶融合的大字“广都博物馆”,细看,是书法家何应辉的墨迹,点画之间烂漫灵动,汪洋恣肆,跟庄重的建筑风格既形成鲜明对比,却又奇妙地相互融合。朋友说,博物馆形象创意源自馆内收藏的一块汉砖,多重屋檐的主阙,左右各有子阙,这样的设计充满想象与神秘,分明是天庭宫阙的气象。
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站在馆门口,身穿蓝色夹克,颧骨有点高,神情严肃,镜片后的眼睛炯炯闪亮。“我叫李国,广都博物馆馆长。”他的自我介绍简洁明了,没有欢迎词,没有多余的寒暄,带着出土文物的质感。
“我们只有一小时参观时间。”我听到工作人员小梁悄声告诉他。李国点点头,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。
“广都博物馆有近3000件文物,时间跨度大,铺陈古蜀10万年的人类活动史、4500年的文化史。”跟随他的讲解,我们移步换景,在看听读想中,完成一次时空之旅。
“这个亚洲象的肱骨化石标本,是2005年在双流境内发现的,距今约5万年,可以推断当时的成都平原有象群栖息。”李国边走边说,“当年发现了大量大象化石,我们只取了一段,因为挖出来容易风化,埋在地下才是最好的保存。我们没有权利随便对待这些宝贝。”在他的语气里,我读到一种敬畏。
从某种意义上说,出土文物就是来自远古的沉睡断简,或者说是一封封温情家书,它们用自己的语言,向后人讲述着这片土地上先民们的过往生活。
民以食为天。我看到博物馆展出大量稻谷、粟、黍等谷物化石,猕猴桃、豇豆等果蔬种子,以及数量丰富的猪、羊、鸡、鸭等家禽家畜形象陶俑,还有各种容器、三孔灶、盐井等,它们组合在一起,瞬间让人看到彼时成都平原的餐桌,那些热气袅袅的饭菜,那些丰饶与幸福。
在一匹蜀锦“联珠对龙纹绫”前,我停住了脚步。其上有文字记载:“景云元年,折调绸绫一匹,双流县八月天官主簿史谕”,清楚地标明时间、产地,可见当事人对蜀锦织造技艺的自信。成都这块丰饶的版图上,从来不乏丝、锦、纱、罗、绸、缎的影子,织锦业的兴盛发达,让蜀人穿衣的意义远超蔽体与御寒,成为社交礼仪的载体和东方美学的彰显。凝视这匹华美的绸绫,我的眼前交叠着一些幻象——雨后闪着光亮的桑叶,蠕动的蚕,静止的茧,随风飘动的凉滑丝帛,以及嗒嗒的木机声,俯身忙碌的人影……我不禁默诵起左思《蜀都赋》里的句子,“圜阓之里,伎巧之家,百室离房,机杼相和,贝锦斐成,濯色江波”。
让人印象深刻的,还有馆内极其丰富的画像砖。它们如同一张张老照片,记录和还原了广都人的日常细节。一件汉代市井画像砖,描绘出十字形街市的俯视图,上下左右均有三排房屋,正中有一重檐式的二层楼市。街道上店铺林立,建筑成行,表现出广都的市肆容貌。一套牵马石人俑,牵马者手牵缰绳,马儿昂首随行,人马皆强健壮实。两套汉代陶车马,不仅有车轮、车轴、车舆、伞盖,两旁还有遮挡灰尘泥土的屏障,这一切,正如《蜀都赋》所言:“车马雷骇,轰轰阗阗”,一派喧嚣繁荣。
作家雍也写过关于陶俑的散文《天府的笑颜》,这一次我看到了许多微笑的舞蹈俑、说唱俑、杂技俑。他们姿态各异,表情丰富,或夸张地大笑,嘴巴咧向两边,似乎被一个笑话逗得合不拢嘴;或歪嘴吐舌,站姿扭曲,恍若今天的滑稽明星;或屁股后翘,腹部凸出,左手托鼓,右手执槌欲击……无一例外,他们都是快乐的,看不到丝毫压力,更无焦虑、抑郁。另一边,站着几只套有绳扣的陶狗,如果有魔术棒,轻轻一点,它们定然会在眨眼间醒来,成为招人疼爱的“汪星人”。
走在博物馆,就像行走在浓郁的烟火气息里,在一张张欢乐的笑容里,我看到隐约浮现的几个字:天府之国。
时间过得很快,一小时结束了。李国的讲解,也在一座盘羊石雕前戛然而止,仿佛故意留给我们一个悬念。石雕造型壮美,透出威猛与坚韧,羊角扭曲呈螺旋状,外侧有清晰的环棱,分明不是蜀地物种,它来自哪里?
世上最坚硬的是石头,最沉默的也是石头。
回望矗立于大地之上的博物馆,我又想起馆内陈设的石器,想起10万年前的手斧、手镐、石刀、石片工具等文物,它们似乎还沾着远古先民的指纹和温度。想起乡下老家的石磨、石杵,石器并未远离,石器是有生命的,依然活在蜀地烟火里。要推豆花了,老父亲总会拎来一桶水,先给石磨洗个澡,唤醒它,然后,一边往磨眼里装入泡胀的黄豆,一边抓住手柄推磨。隔着白花花的泡沫,我问父亲,为何不用电磨,省力省时。滋味不一样,石磨的豆花才香,父亲说。
母亲在厨房里忙碌,把干海椒剪成节,我知道,她接下来要炕海椒、花椒,然后,用那只老得不知年月的石杵捣碎成粉末。她坚信,石杵捣出的花椒面、海椒面更香,除了麻和辣,还有一种与石头相互拥抱之后诞生的滋味,用来制作蘸水,才够纯正、地道。
那一刻,我感觉,石器时代并未成为过去,它并非意味着原始与落后,那些拙朴粗糙的器皿和用具,正是滋养我们的根系。一碗清香滋润的豆花,一碟鲜香麻辣的蘸水,不仅是饮食滋味,也是从石器时代绵延至今、代代承续的烟火气息。
汽车启动,我们离开了广大都博物馆,驶向下一个参观点位:空港花田。这个花团锦簇的园区,是双流国际机场的航线之一。引擎轰鸣,一架空客A320掠过头顶,在秋阳照耀下,银翼闪耀,直冲蔚蓝的高空。渐飞渐远的翼影,在视线里幻化为两柄蝶形的石刀。此刻,古与今,原始与科技,生长与创造,相互叠加,成为一则意味深长的寓言。
10万年,就在转瞬之间。
一次穿越10万年的旅行,让我看见无数在时空里俯仰的人——穿兽皮的,着绫缎的,跳舞的,跽坐的,操刻刀的,握毛笔的……他们来过,活过,爱过,也创造过。此刻的我,只是天地间的一个剪影,比一片桑叶更单薄。
本文系“文化名家采风行——走进成都、眉山、雅安”活动的采风作品
作者/杨庆珍
编辑/陈学军
审核/李春林
终审/陈佳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