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孝文王元年,蜀地盛夏。风裹着热浪贴在人身上,像块烧得滚烫的粗布。广都平原的土裂得能塞进半截手指,李冰一脚踩上去,土块在他脚底下碎成渣,簌簌落进裂缝里。他伫立在泛着白霜的土坡上,鬓角汗湿的头发粘在颧骨上,露出额间的三道深纹。那是前年治岷江时,春汛的浪头夜复一夜拍着堤坝,他寸步不离盯着水位线熬了三宿,眼泡肿得发亮,皱纹就这么硬生生熬出来的。
他的粗布官袍洗得发灰,领口磨出的毛边缠了几根草屑,腰间革带挂着一枚铜佩,磨得能照见人影,这是入蜀时孝文王亲手赐予他的。此刻他俯身捻土,铜佩撞着衣襟,细碎的响声混在风里,比远处蝉鸣还清楚些。
他指尖撮起浅灰泥土,咸涩气混着土腥味钻进喉咙。紧锁的眉头松了松,声音带着点哑:“这土潮得能攥出水,盐脉定在脚下三尺内。”话刚落,只觉喉间突然痒起来,他咳了两声,伸手抹一把嘴,指腹沾了点淡红,那是上月治渠时受的寒,咳嗽总也断不了根。
旁边小吏张老三搓着手,语气发紧:“大人,前儿个王二家的在这儿挖井,五尺深就碰着硬石,铁钎崩了个豁子,汉子们的虎口都震麻了。”李冰没接话,顺着土坡慢慢走,鞋底磨得薄如蝉翼,鞋尖还破了个洞,露出半截脚趾。这双鞋陪他走过岷江险滩,踏过都江堰夯土,去年冬天在灌县堵管涌,鞋帮泡在冰窟窿里冻得铁一样硬,他愣是踩着冰碴子来回跑。如今鞋尖的破洞,倒像是要替他探探这地下的盐脉。
他想起去年深秋治完水,去往成都府的路上,看见山坳里的村落,土坯房歪歪扭扭,村口老槐树叶子落得精光,几个小孩趴在门槛上,脸黄得像晒干的菜叶,哭起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叫。一位白发老妇,拄着木拐杖,颤巍巍攥住他的袖口,从怀里摸出只缺了口的陶碗,碗底铺着一层发黑的盐末,指节变形的手攥着碗沿直抖:“大人您看,这是俺家攒了半月的盐,煮菜时撒半撮,夜里都要起来看看碗还在不在。山里的咸泉在百里外的黑风口,我家狗蛋上月去挑水,走一半中暑倒在路边,是邻村的货郎把他背回来的,差点就没了……”说着,老妇从怀里摸出一块烤得发黑的麦饼,硬往他手里塞。那饼硬得能硌掉牙,李冰掰了块放进嘴里,慢慢嚼着,麦麸刺得喉咙生疼,却不敢浪费。老妇袖口磨破了,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里衣,那补丁的针脚歪歪扭扭,想来人老了,眼睛花了,缝补起来实在费劲。
凿井那天,天刚蒙蒙亮,村口老槐树下就聚集了十几个汉子。王二赤着上身,古铜色脊梁上全是汗珠,他抡日手臂粗的木槌狠砸铁钎,“咚、咚”的声响震得地面发颤,惊得树梢上的麻雀四处乱窜。李冰站在旁边,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衣襟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。他时不时上前,用袖子擦把汗,再蹲下来调整铁钎的角度,声音已经发哑:“往左偏三寸,那处土松,省力气。”说着,他伸手按了按王二的肩膀,肩肌硬得像石头,想来是常年干重活练出来的,可这肩膀也塌着,许是家里的日子过得紧。
歇晌时,王二递来个陶壶,里面是凉透的井水:“大人,您喝点,别中暑了。”李冰接过来,对着壶口喝了两口,又把壶递回去:“你们抡木槌费力气,多喝点。”王二挠挠头笑了,露出两排黄牙:“有大人在,我们心里踏实,再累也值得。”李冰看着他笑,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家乡种地,爹也是这么笑着跟他说:“有爹在,不怕!”眼眶忽然有点热,赶紧别过脸,假装看远处的山。
没三天,就卡了壳。井挖到八尺深,铁钎“当”地撞上硬石,火星溅起来,像有人撒下把碎星子。握钎的小虎“哎哟”一声,手一松,铁钎掉在井里,虎口皮肤瞬间裂开,血顺着指缝渗出来,滴在井壁的土上,红得刺眼。
“大人,这石头比铁还硬,再凿木槌都要断了!”小虎甩着流血的手,声音里满是泄气。其他人也停了手,蹲在地上盯着井口,没人说话。李冰蹲下来,轻轻摸摸小虎的虎口,刚碰到,小虎就疼得一缩手。
自己年轻时凿渠想起,也被铁钎震裂过虎口,夜里疼得睡不着,娘就用草药汁给他敷,那草药的苦味,他到现在都记得。“抱柴火来!”李冰突然站起身。众人虽然纳闷,还是赶紧往山上跑,抱来干柴,在井口堆成个小垛。火一烧起来,热浪往人脸上扑,李冰站在离井口最近的地方,官袍下摆被火星烧出几个小洞,他也没察觉,满脑子都是去年在岷江劈礁石的情形。当时礁石堵着河道,水排不出去,他让汉子们堆柴火烧,再泼冷水,礁石“咔嚓”裂开了深浅不一的裂缝。
小虎凑过来拉他:“大人,太近了,烫!”他摆摆手:“没事,盯着石头才好把握时候。”等石头被烤得发红,像块烧透的烙铁,他大喊:“提水来!”早备好的冷水一股脑往井里倒,“滋啦”一声响,白雾裹着热气冒出来,呛得人直咳嗽。雾散了,众人凑过去一看,原本硬邦邦的石头,竟真的裂了几道缝,像老人脸上的皱纹。
“趁石头没凉,接着凿!”李冰抄起木槌,递给小虎。小虎看着他满是烟灰的脸,又看了看裂开的石头,咬咬牙接过木槌,抡起来砸下去。这一回,铁钎“噗”地扎进石缝,硬石层真被凿开了。李冰看着,忽然咳了起来,咳得腰都弯了,王二赶紧递来水,他喝了两口,才缓过来。刚才热气呛得厉害,旧疾又犯了。
夕阳落坡时,井又深了三尺。李冰坐在篝火旁,给小虎包扎虎口的伤口,用的是从自己帕子上撕下的布条。那帕子是他妻子亲手缝的,蓝绸上绣着一朵白兰花,去年治渠时被水浸得褪了色,如今又被撕成了碎片。小虎不好意思地说:“大人,您的帕子……”他笑着拍拍小虎的肩:“帕子算啥,你这手好利索了,才能接着凿井。”说着,他指指小虎手上的茧,“你这茧比我当年还厚,是个能干活的好孩子。”火光映在他脸上,额间的深纹里沾上点烟灰,似乎显得不那么深了。
麻烦还没结束。井挖到丈余深时,天突然变了脸。乌云像块黑布,一下子罩住了天,紧接着,暴雨瓢泼。狂风卷着雨水砸向井口,刚挖好的井壁“哗啦”一声塌了一块,泥水顺着井口往外涌,像条小泥河。李冰的第一反应是扑过去,双手撑在井沿上,雨水顺着头发往脖子里灌,冷得他一哆嗦。他想起老妇手里那只缺了口的陶碗,想起孩子们黄瘦的脸,这口井不能塌。
“快!用竹篾筐装碎石,堵住塌的地方!”李冰的声音被雨声盖了大半。他索性把湿透的官袍扯下来扔在一边,露出胳膊上几道疤痕,有治水时被礁石划的,有修堤坝时被木桩戳的,还有去年冬天堵管涌时,被冰碴子割的。他扛起装满碎石的竹篾筐,往井口冲,脚下的泥滑得像溜冰。他摔了两回,膝盖磕在石头上,疼得钻心,却死死护着筐子,没让碎石洒出一粒。第二回摔倒时,他看见旁边有个六七岁的孩子拎着小竹篮,正往筐里飞快地捡碎石,一双鞋全湿了,裤脚卷到膝盖,他心里一暖,爬起来接着冲。
村民们见他这样,不由得眼圈泛红。老妇挎着篮子跑过来,里面是油纸包的饼,塞给旁边的汉子:“先垫垫,有力气才能护井!”小虎他娘拎着陶锅来,里面是热汤,汤上漂着点葱花,喊众人赶紧喝了暖身子:“趁热喝,别冻着!”李冰接过一碗汤,刚喝了一口,就听见“哗啦”一声,井壁又塌了块,他放下碗就冲过去,汤洒了一身,热汤混着雨水流淌。
“西侧塌得最厉害,先堵西侧!”李冰扯着嗓子喊。他跪在井口边,疯狂把碎石往塌缝里塞,冰冷的泥水顺着胳膊往下流,冻得胳膊发麻,手却没停。忽然,他觉得膝盖一阵疼,低头一看,刚才摔倒时磕破了,泥水渗进去,疼得钻心,可他不敢停!
雨小些的时候,井壁终于稳住了。李冰瘫坐在泥水里,大口喘着气,雨水顺着发梢滴下来,脸上全是泥,只剩双眼睛亮着。老妇走过来,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巾:“大人,擦擦脸,别着凉了。”他接过布巾,胡乱擦擦,露出的颧骨上还沾着块泥。刚想道谢,就听见老妇说:“大人,您这膝盖都流血了,俺家有草药,回头给您拿来。”他心里一热,点点头,却说不出话,喉咙又痒起来了,怕一开口咳嗽,扫了大家的兴。
夜里,井边的篝火还燃着。李冰裹着件干麻布,坐在火边翻竹简上的井位图。竹片上的字有些模糊,他凑近火堆,睁大眼仔细瞅。再挖两尺,就能见着盐卤了,有希望了!年轻役夫阿牛端来碗热粥,粥里卧着个鸡蛋,小声说:“大人,您两天没合眼了,喝碗粥歇歇。”
李冰接过粥,看见鸡蛋,愣了。这年月,鸡蛋可是稀罕物。他把粥碗往阿牛那边推推:“你也没歇,一起喝,这鸡蛋你吃。”
阿牛不肯:“大人,我年轻,扛得住,这鸡蛋是我娘让我给您带来的。”
他板起脸:“听话,一起喝,明天还要接着干呢。”阿牛只好坐下,小口喝着粥,看着李冰眼底的红血丝,又看了看他掌心新添的擦伤,眼圈一热:“大人,您这是拿自己身子,为我们穷苦人换盐吃啊!”
“能让百姓吃上盐,这点苦算啥。”李冰喝着粥,声音温温的。粥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潮,他想起入蜀时对孝文王说的话:“臣无论如何也要让蜀地百姓有饭吃,有盐尝。”如今饭是有了,就差这口盐了。手里的粥碗好像沉了些,这碗粥里,是阿牛娘的心意,是百姓盼着的日子,是他当蜀守的本分啊!
晨光刚冒头的时候,阿牛的木槌往下一砸,铁钎突然咕咚一声,砸进了空处。“大人!有水流声!”阿牛的喊声把打盹的李冰惊醒。他鞋都顾不上穿,光着脚往井口跑,脚踩在凉土上,居然没觉得冷。脚趾碰到一块小石子,疼得他一缩,可他依旧没停,满脑子都是盐卤的咸涩味。
一根细竹管探进井里,拉上来时,浑浊的液体顺着竹管滴下来,咸香气一下子扩散开来,飘得满村都是。李冰伸手接住几滴,放在舌尖尝了尝。那咸涩味,像老妇碗里的盐末,又比那更鲜,让他眼睛瞬间红了。想起老妇攥着陶碗的手,想起小虎流血的虎口,想起暴雨里大家扛着竹筐的身影,他的喉咙又痒起来。这次他没忍住,咳了出来,眼泪也跟着掉下来。
“是盐卤!是盐卤!”他声音发颤,却异常响亮。村民们全涌到井边,老妇拄着拐杖挪过来,小虎拉着他娘,指着井里的盐卤,笑得合不拢嘴;孩子们围着井口跑,喊着“有盐吃啦”,声音脆得像刚摘的枣。王二蹲在地上,双手抓起土,嘴里念叨着:“以后再也不用跑百里路挑咸泉了!”
李冰扶起老妇,看着她眼里的泪,又看看欢呼的百姓,掌心的老茧好像也不疼了。所有的困难,所有的坚持,在这一刻都值了。
就像《华阳国志》里写的,这口井成了后,“蜀于是盛有养生之饶焉”。后来李冰又照着水脉,教百姓在广都凿了更多盐井,到汉武帝元朔二年,已有十多口。《双流县志(1986-2005)》记的“十八口”盐井遗址,就在当年杏花山下,那地方的每一寸土,都浸过他的汗,藏着他的老茧,留着他百折不挠的那股狠劲。
若干年后,广都的百姓围在灶台前,看着陶锅里熬出的雪白的盐,还会说起李大人:说他额间的深纹里藏着能耐,说他掌心的老茧里裹着大爱,说他光着脚在泥水里护井口的样子,比岷江的浪头还壮实。有老人会指着灶台边的陶碗,跟孙辈说:“当年你太爷爷挑咸泉,要走三天三夜,现在有这盐,都是李大人的功劳。”孙辈似懂非懂地点头,手里攥着一块盐饼,咬一口,咸香的味道在嘴里散开。这味道,是李冰当年尝过的,是蜀地百姓盼了许久的,是日子里最实在的甜。
本文系“文化名家采风行——走进成都、眉山、雅安”活动的采风作品
作者/龚良红
编辑/陈学军
审核/李春林
终审/陈佳楣